小说《那片土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叶  刚

当夕阳的余晖慢慢没入群山的背影后，这个烈日炙烤的川西北小镇才缓缓地透过气来。身着五彩裙衫的姑娘，精力无限充沛的小伙，袒胸露乳的中老年汉子，蹒跚学步的小孩纷纷聚集到那条流向远方的大河旁，或三五个一伙，或浩浩荡荡一大群，或独自眺望远方，似与大山河水神交，自成一道风景，河水的哗哗声伴着天南海北的交谈声谱成天然的乐章。习习凉风，温柔地抚摸着每一个人的躯体，荡涤人们烦躁的心。

大秒一家随着熙攘的人群又回到了自己那水泥格子里，一个多小时的散步虽说惬意却也让人略感疲惫——大秒已多年不锻炼，腰间早已长满欲坠的余肉，坐在沙发上，将电风扇定向开到最高档，可是他仍然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，这地方，简直没法呆了！还是再到村中岳父家去纳纳凉吧！于是，大秒一家骑着车回到岳父家，只见岳父家的小院内坐满了邻居，的确，大秒岳父家的小院绿化极好，成荫的葡萄顺着搭好的架子蜿蜒而上，回报给主人满院的清凉，还有丰收的喜悦，这自然是乘凉的好去处。“呀，这么热闹哦！都在聊些什么呢？”大秒架好车，加入到话题大军中去了。于是，有人热情发烟，有人殷勤递过小板凳来，还好大秒尚能吞云吐雾，否则该直呼受不了了。“爷爷，你还是来根纸烟呗？”大秒询问岳父的老父亲，他早已年过七旬，但身体却非常硬朗。“不了，我还是抽我自己这个好。”老人说罢，捏了捏烟袋上的手卷兰花烟，一口深吸，只见他身边烟雾缭绕，却呛得自己也咳嗽起来。大家都笑起来了。

“听说我们这儿的土地都被人承包了。”不知谁冒出一句，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。“哪个人哦？”“承包费好多钱一年哦？”“包这么多地干啥哦？”……一下子院子里热闹起来了。大家你一言，我一句，不亦乐乎。大秒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搞清楚了他们的意图，原来大家是来搞“时事论坛”了。大秒好歹也算是事业单位人员，尽管他们单位穷得都让人不好意思一提，但他却也算是消息灵通人士了。“这个嘛……”大秒学着领导的强调，其余人非常配合的全都安静下来听他讲，大秒心中暗想：难怪人人都想当……关子卖够了，“据我所知，国家允许土地流转，促进农业产业化进程……”见大家不解地望着他，大秒脸一红，又说：“这次来承包土地的，就是我的同学的另一个朋友，听说可是要来种植玫瑰花的。”大秒一脸神秘，“说这老板原来是从事其他行业………淘到了金……整到了钱，才来投资的。”挣到钱来承包地种玫瑰？！“这老板莫非有其他的……”说到玫瑰，大家倒也不怎样陌生，要说一个人要放弃来钱的行业来当这泥腿子，倒是让人觉得奇怪。

“管他种啥子？按时给钱就行了。这田，我早不想种了！”邻居家的小虎快人快语，原来小虎本是有一技之长的，再加之小虎为人忠厚，在镇上开了一家门面，生意十分兴隆。“我早说别种那点田了，可我妈就是舍不得，非得说‘农民不种田干啥’，成天叫我回来干活，我有这个时间，随便把你那点粮食钱找回了。”小虎妈听了，“我一个人在家，不种点田干啥？”“像别的老大爷老太婆一样，上街喝茶打麻将呀”“可惜我不会，再说我又怕输钱……”院子里不由得又发出一阵笑声。小虎“阴谋得逞”，哼着《洗刷刷》回去了。

“你们家倒没什么哦，毕竟小虎那么能干。我们就恼火了哦。”说话的是明哥妈妈，明哥两口子成年累月在外务工，将两个年幼的孩子放在家里由年迈的父母照顾，而明哥似乎时运不济，每年都没有挣到钱。“一亩地块补助才几百块钱，哪够用哦？以前，吃点种点还能勉强，现在……”“就是，就是，这样一来，我们连种点瓜瓜小菜的地方都没有了。我们一棵葱都要到街上去买了。”大秒一听，连忙说“大家现在真正是失地农民了，可以买保险了。再说，还是可以到种玫瑰花那去挣工资嘛。”“ 买保险还是要好几万的，哪来这笔钱哦？在地里能挣多少一天，那么累！”岳母附和道。大秒沉默了，掏出一颗烟，开始操作。大秒爷爷也掏出了他的烟袋杆，先在鞋底上磕了几下烟锅，接着开始一丝不苟地卷着兰花烟，将卷好的兰花烟装到烟锅上，又拿出一根火柴，“嗤”划着了，美美的抽起来，似乎他的脸上饱经沧桑的皱纹也平展了一些。看着老爷子的举动，大秒知道老人家要开始他的故事了。

老爷子是个健谈的慈祥老人，以前曾经担任过二十几年大队干部，至今在村中大家还尊敬地称他“老书记”。 一会儿，邻居纷纷前来告辞，小院重归了宁静。大秒岳母端出了西瓜，一家人围坐着继续刚刚的话题。“祖爷，这下你就没地可种了哦！我们也没有自己种的番茄了吃了。”大秒女儿小美喜忧参半。原来老爷子每天喜欢在自家菜园、田地转转，还保持着下田种菜的好习惯，小美尤其喜欢吃自家种的番茄却心疼年迈的祖父。“没关系的，祖祖就是在哪个边上也要给你种上几颗的。”“祖祖，讲个故事吧！”小美乖巧的说，大秒笑着对女儿说“别烦祖祖”，却对老爷子说“爷爷，再讲讲你当村干部那几年的事吧。”

“今天这个承包土地种玫瑰的事情呀，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……”爷爷使劲吸一口烟，顿了顿说。“不会是饿死人？或者吃观音土胀死人吧？”小美调皮地说，“不是，不是，今天要说的是‘五牛耕田’。”“牛耕田？还是五条牛？”小美瞪大了她那水汪汪的眼睛，眼睛里充满了好奇。小美没有见过耕牛犁田，更别说五牛犁田了，就连大秒也听所未听，闻所未闻。大家都望着老爷子，见他并没有以往侃侃而谈的架势，反而满脸凝重起来。

“那是五几年吧，五九年吧，时间记得不太清楚了。上面要求我们大幅度提高粮食产量，亩产要达到八万斤。”八万斤？真是敢想呀！大秒不由得插嘴道。老爷子倒也不生气“八万斤不算高了，还有十万斤、十几万斤呢！他老人家说过‘人有多大胆，地有多大产’，你不把目标定高点，上边不同意呀！”老爷子边说边摇头，仿佛现在都还很为难。“他老人家是谁呀？”小美小声问道，“毛爷爷呀，100元人民币上的那个老头。”大秒对女儿倒是循循善诱。“上边说了，只要敢想敢干，一定能实现。还送来了农业科技呢！”农业科技？那时候还讲农业科技？大秒心中直嘀咕。老爷子心知肚明：“那时对农业还真的重视，农技员基本上天天都呆在田间地头的。当时流行一种说法，粮食作物的地上部分有多长，它的根就能扎多深》”还农技员？！这技术哟！“农技员倒是没这么说，当时谁敢反对人民群众的意见呀！当时就要求深耕、细作，这土地更得越深，越细，粮食作物的根就越扎得深，收成也就越好。”是呀，根系越发达，汲取营养水分也就越快越好，好像是这个理儿。嗯，很深的理论！大秒好像也为这个主意叫好。“咋样才能耕得深呢？这可难不倒人哦，很快就有人想出了‘五牛耕田’的办法。”慢，老爷子，让我来猜猜，是五条牛拉着一个犁头，还是各自拉着一个犁头排成一列,像北大荒用联合收割机一样？老爷子白了一眼，大秒连忙低下了头。“其实，五牛耕田是万年历上说的，是形容某一年农民农活多，并不是………”“并不是要用五头牛耕田是吧？祖祖！”“还是我的重孙女聪明！”大秒倒不和老年人计较。忙拿出手机，“有事问度娘”嘛！一查，果真是这么回事。“难不成真还有奇葩这么做了？爷爷你都没阻止吗？”老爷子叹了口气，“有什么办法呢？不让那么干，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？”于是，大秒脑中出现那样一副场景：宽阔的田地上，一头耕牛在主人的驱使下，鼓足了全身力气，在身后，是又一头牛和一个人，这样的故事，一直重复五次……

“那年的粮食收成好嘛？”小美打破砂锅问到底。“傻孩子，没看见祖爷的脸色吗？”大秒看见老爷子的兰花烟已经燃得差不多了，正板着脸在鞋底上磕烟灰。

乡村的夜宁静而安详，偶尔有虫子的鸣声，剩下的是风轻轻地拂过村子的声音。大秒不知不觉进入梦乡：一望无垠的黄土高原上，一辆马车在疾驰，车上的贵族公子重耳和随行人早已饥肠辘辘，口干舌燥，车后扬起的烟尘随风飘荡。人困马乏的一行人好不容易看见一名老农在地边劳作，随从粗鲁地向老人讨要粮食，老农愤怒地抓起一把土说没有粮食只有这土，随从大怒便要动手，重耳连忙制止，并且跪着接过那把土，扬长而去……一阵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响了，大秒一看，原来是表弟，连忙接通电话，电话那头的表弟欲言又止。大秒忙问遇到什么难事了，表弟告诉他想借点钱。大秒表弟在成都扎根，决心开花结果，哥俩在电话中谈了好久。原来他表弟在三环外看中一套房，总价是大秒无法接受的一个数字，大秒很干脆地答应表弟将自己的全部积蓄借给他——尽管只有一万元，大秒喃喃道，还行，够你买一个多平米了。挂了电话，大秒又做了一个梦：万达集团决心在他们老家枣园村开发大型楼盘，大秒家老房子，爸妈爷奶承包田地全在拆迁之列……

时间如白驹过隙，岳父村里附近的田里全种上了玫瑰，承包人还间种了药用菊花。菊花盛开，大秒岳父家犹如身处花海中。岳父家附近的村民很多在这花海中劳作，伴随着玫瑰的成长。又几个月过去了，玫瑰花盛开了，香味飘得老远老远，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外来客。小美缠着大秒买了玫瑰花酱，芳香四溢，令人唇齿生津；大秒给妻子买了玫瑰精油蒸馏水，清香淡雅，美容养颜。表弟在成都买了房，马上就要入住。大秒跟爸妈商量，将承包田地退了十之七八。每天大秒一家都会在晚饭后，漫步在玫瑰基地的小路上，偶尔还会聊聊那“神奇的五牛耕田”……